每当秋阳把淮河两岸的田畴染成金黄,儿时秋收的画面便会挣脱时光束缚,在记忆里清晰铺展——那不仅是皖北乡村特有的劳作图景,更是刻进我生命底色的精神印记。
皖北的秋收,总裹着一股子爽朗又厚重的劲儿。天还没亮透,田间地头已响起割豆秸、掰玉米的声响,大人们肩头搭着一条毛巾,弯腰割下成熟的黄豆与玉米。地里的棉花秆还立着,雪白的棉桃咧嘴笑着。妈妈有时候会带着我摘棉花,她灵巧的手指捏着棉絮轻轻一扯,蓬松的棉朵就飞出枝头,落进竹篮。而我,则是笨拙地拽下棉朵,还总会沾上些许枯叶,要摘掉这些叶子,还得费一番功夫。爸爸则在另一头收玉米,他掰下金黄的玉米棒,随手扔在身后的板车上,玉米叶划得胳膊发红,他却满不在乎:“咱庄稼人的收成,都是汗泡出来的。”那时我带着弟弟妹妹蹲在田埂上,看阳光把爸爸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,也把他们脸上的汗水手上的老茧照得格外清晰。
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,是田野里迎着风生长的狗尾巴草。我们会跟着大人去摘绿豆,绿豆荚炸开时蹦出的豆粒,常滚得满手都是;我们也会帮着把割下的黄豆秸玉米秸归拢成垛,垛子堆得比人高,成了我们捉迷藏的“堡垒”。累了就坐在田埂上,啃一口奶奶提前蒸好的玉米面馍,就着垄边的辣萝卜,再猛灌一口压井水—那股子清爽劲儿,比现在任何饮料都解渴。抬头望去,远处的河堰像条绸带,岸边的白杨树叶子落了满地,风一吹,满田野都是“沙沙”的响,像是在为秋收伴奏。

地头的打谷场,是皖北秋收最热闹的地方。脱粒机轰鸣着吞吐玉米棒,金黄的玉米粒“哗啦啦”落在帆布上,大人们用木锨扬场,扬起的糠混着尘土,在阳光下形成朦胧的“金雾”。我们最爱围着轧棉花的机子转,看着雪白的棉絮被压成棉卷,忍不住伸手摸一把,软乎乎的像云朵。有时候会毫无征兆的下起雨,我们这些孩子们会飞奔到自己家的场上,帮着把正在晾晒的粮食装袋,尽管浑身湿透却莫名觉得踏实——这袋子里装的,是全家人的希望,是孩子们过年时能换件新衣裳的指望。
暮色四合时,院子里的方桌就摆了出来。奶奶端上刚烙好的单饼和煮好的玉米粥,就着腌萝卜干和炒土豆,简单的饭菜却因一天的劳作格外香甜。饭后,左邻右舍都走出自家的小院来到门前的大路边,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,说“豆子长得成(方言“饱满”义)”“玉米子粒饱”,话语里满是对土地的感激和收获的满足。这时候一个擅长乐器的邻居拿出了他心爱的二胡,拉起了不知名的民间小调,我依偎在奶奶身边,听她跟着音乐哼着,调子粗犷又温柔,像极了村边那条蜿蜒的小河,悄悄淌进我心里。
如今我的父母也离开土地在外务工,我也离开乡村当了一名教师,却常在讲台上与“秋收”重逢——当讲到“劳动创造价值”,我会想起父亲掰玉米时绷紧的臂膀;当谈到“敬畏自然”,我会忆起棉花落在掌心的柔软。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秋收记忆,早已不是单纯的童年片段,而是化作了我价值观里的基石:它让我懂得,农村人的勤劳从不是苦役,而是与这片平原对话的方式;淮河两岸的土地也从不只是产出粮食的载体,而是教会我们坚韧与感恩的老师。
原来秋收从不是终点,而是皖北人骨子里的传承——它把对土地的眷恋、对生活的热忱,悄悄种进每个从平原走出的人心里,让我们在往后的人生里,无论面对何种风雨,都能带着那份从皖北田野里汲取的力量,踏实前行。


皖公网安备 34132302000173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