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收时节,因家中有事需要料理,我回了趟老家小住几日。每天清晨,我总爱往“湖里”走走——我们这儿向来把田间地头称作“湖”,下地干活便是“下湖去了”。脚下是深耕平整的广袤田地,目光所及皆是舒展的田垄。微微发凉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清香,深吸一口,顿觉神清气爽,所有烦忧都被这清润的气息涤荡而去。可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莫名的空落,像是缺了点什么,让这份愉悦淡了几分。直到远处传来晨跑者一声悠长的呼喊,我才豁然醒悟,原来是田间那熟悉的劳动号子,已经久违了。

那号子声,是大集体时代最鲜活的注脚。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,单靠牲口耕地往往难以赶上墒情,耽误农时可不是小事。于是小队便组织青壮年劳力,趁着夜晚的时间拉双铧犁翻地。几十口人攥着犁绳,排成整齐的队伍,一人领头喊起号子:“同志们加油干那——”尾音拖得悠长,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紧接着,其余人齐声应和:“哎呦——”声音雄浑有力,穿透夜色。大家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沉重的犁子在众人的拖拽下快速前进,泥土像浪涛般在犁铧间上下翻飞,留下一道道深浅均匀的沟壑。那号子声在晚间空旷的田野里此起彼伏,久久回荡,成了黑夜里最动人的旋律。
领号人向来是号子声的灵魂,得见机行事,喊出的号子既要鼓舞士气,又要贴合劳作的节奏。我们队的领号人大多时候是树文叔,他风趣幽默,反应又快,张口就能编出鲜活的号子。没有固定的脚本,全凭当下的情境即兴发挥,时而调侃几句繁重的农活,时而夸赞身边出力最猛的后生,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话语,裹在悠长的调子⾥,既能消解疲惫,又能凝聚起一股无形的力量。在我心里,那便是世间最美的音乐,最美的大合唱。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“杭育杭育”派诗歌,朴素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,那是劳动人民最真挚的心声。
后来,随着小队牲口渐渐增多,人力拉犁慢慢淡出了历史,但田间并未沉寂,赶牛号子那独特的“独唱”,依然在旷野间回响。扶犁耕地是门实打实的技术活,每队都有那么几个远近闻名的“老把式”,我们八队的绪昌哥、树俊大爷、周井从表兄,东队的刘姐夫、云太哥,西头队的马向文等等,个个都是驾驭牲口的好手。
绪昌哥人高马大,身强力壮,不仅庄稼活做得漂亮,驾驭牲口更是有一套绝活。再烈性的牲口,到了他手里,不消多久便会变得服服帖帖,温顺听话。他的赶牛号子更是一绝,声音清脆嘹亮,韵味悠长,偶尔点缀着几声“啪啪”的鞭子声,不刺耳,反倒像是乐曲里的节拍,听着便是一种美的享受。而东队的刘姐夫,本名刘焕营,因是本家姐姐的丈夫,他们在“娘家窝”过日子,长辈们都尊称他“刘学生”(生,读轻声)——这是传统礼俗里对女婿的雅称,由“学士”误读演变而来,满含敬意。我们这些小辈便跟着叫“刘姐夫”。恍惚记得,当年李云风(六指)去黑龙江之前,在小队干活时,不懂这称呼的深意,跟着大人喊“刘学生”,还被他父亲树民叔狠狠熊了一顿。刘姐夫为人忠厚老实,他的赶牛号子不像绪昌哥那般高亢,却多了几分婉转,在田野间缓缓流淌。
那些年的早晨,晨雾还未散去,旷野里常常不见人影,却先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。绪昌哥的清脆,刘姐夫的婉转,树俊大爷的厚重,互相应和着,在寂静的田野里久久回荡。这号子声,既是在驱赶牲口,指引方向,也是在雾蒙蒙的旷野里给自己壮胆。对于我们这些上早学的孩子,还有其他早起的行人而言,那一声声号子更是一种心理上的“仰仗”与慰藉,给我们“仗胆”,伴我们早行。听到那熟悉的调子,便觉前路安稳,不再畏惧清晨的寒凉、旷野的空旷及那所谓“鬼魂”的心虚惶恐。偶尔,号子声里也会夹杂着几声呵斥,那是对“抗墒”“拉喘气套”的牲口的提醒,或是几声响亮的炸鞭声,为的是吓唬那些偷懒的牲畜,却也让这田间的晨曲更添了几分生动。

(图片来自网络)
如今,再看这片田地,早已换了模样。先是土地承包到户,又到如今的流转集中,生产力大幅提高,各种生产作业都实现了机械化。轰鸣的农机取代了昔日的犁铧与牲口,高效快捷地耕耘着土地,却也让那些曾回荡在田野间的“拉犁号子”“赶牛号子”,成了渐行渐远的记忆。那些耕地的老把式,大多已经作古,唯有周井从表兄还健在,只是也早已不再下湖耕地,但固有的土地情结,促使他每天都要蹬着三轮车去“湖里”转悠几趟。

晨风吹过田野,带着新翻土地的清香,却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号子声。那些婉转悠扬、雄浑有力的调子,那些藏在号子声里的坚韧与温情,那些老把式们的身影与故事,都随着时代的变迁,渐渐沉淀在岁月深处。它们是农耕时代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。如今虽已不闻当年号子声,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团结、坚韧与对生活的热忱,却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上,回荡在我们这些见证过那段岁月的人的心底,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精神财富。


皖公网安备 34132302000173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