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高中起,与父亲见面渐少了。寥寥几次,也是披星戴月的匆匆一瞥。赶往班级与宿舍的路上,细碎的月光洒下斑驳的影,无人倾诉。不知这夜,是否知晓我的心情?
晚钟划破星空,喧嚷渐弥漫了校园。笑闹声拨开了月色,打破夜的宁静。高大的办公椅上,我静静等待着,等待着父亲归来。作为教师,他要陪伴他的学生,点燃心烛,挑灯夜读。校园由无声,慢慢地喧闹,最后又重归宁静。灯影稀疏时,父亲才拖着脚步,缓缓走进,抬起头,便看到父亲脸上盛开的一片月光,父子相伴,与明月同道归家。母亲抱怨说,月黑风急,出点事怎么办?父亲是不做理会的。只是让母亲接我,自己依旧携月而去,伴月而归。
父亲的学生时来探望,或未毕业,或已婚配。等候父亲时,他们多与我闲谈,多夸我可爱,很像父亲。待月朗星疏,才见父亲提着几瓶水赶来。有时聊至深夜,依依堪别。风乍起,摇曳了青墙上的葡萄紫藤,涟漪起绿池边的出水朱华。学生们轻轻的来了,又轻轻的去了,父亲送走了他们,如明月送走一缕清风。风流转,月依旧,人远去,情如故。
秋意朗朗,月伸展她丰腴的体姿;秋虫唧唧,和鸣这万家团圆时刻。田园小院里,觥筹交错,笑语不止。待人影散尽,唯父亲带着我,绕松菊小径,观斜红叠翠,赏明月皎皎。梦之海跃出一只镜面海豚,清澈澄明,洗练了月下物,洗涤了月中人。我久居城市,是父亲指点繁星,教我辨识星辰;抚弄花草,带我相识乡间的一草一木。即便秋月不在,秋虫不复,点点思绪,萦绕心头,久久不散。
月意清寒,浸透夜中人。我受寒时,父亲怕我不吃姜,曾把生姜切得极碎极碎,混于一碗热粥,让我吃下。即便他尽力调味,味道依然有些怪异。开始时我不情愿,但随着年龄渐长,慢慢读懂了那碗粥,懂得了其中的温度与重量。大口吃粥,热粥暖胃,情意暖心。
弯月不锈,锈的是岁月。我学业渐繁。桌上的书每厚一点,父亲衰老了一分。父亲衰老了一分,桌上的书又厚一点。直至离开父亲,住进陌生的宿舍。虽然热闹,却少了总是伴明月的身影,少了生病时的一碗热粥。
夜如故,父亲有时也会不期而至。晚钟再次划破夜空,喧嚷的校园里,我在一片黑潮中瞥见一抹突兀的霜雪。盯着父亲黝黑的面庞,厚厚的沟壑交错,好似他用了多年的教科书。我问父亲为什么过来。他说:“我怕你想我。”恍惚间,我好像看见了无数父亲的脸,他们中有笑容,有愤怒,有疲惫,有邀月而归的洒脱,有送走学生的愁绪,有端给我热粥时的丝丝迟疑和见我完全吃下的喜悦,最终重叠在一起的是我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亲人。
风萧萧,寂冷,凄凉。告别父亲,我如往常一样,走在回宿舍的小道上。心的风车悄悄吹动,我不自觉停下脚步。我知晓,以后无法和父亲一起回家了,他的身体已不能受寒;我知晓,纵使花好月圆,以后无法和父亲悠闲漫步了;我知晓,那碗热粥自己可能难再品尝了。我知晓,但心头不住悸动,欲言无处诉说。
四季流转,草木荣衰,我终会离开,离开我的父亲。但我忘不了的是那一个个夜晚,一片片宝物。
夜,你是否知晓我的心情?
(注:本文作者王语哲系我校王占老师的儿子)